梦见伯父

梦见伯父

---又到清明时，谨以此文献给我的伯父“老顽童”陈兴国先生

昨日夜里，离我而去三载的伯父又来到我的梦里，身穿的确良白衬衣，口中叼着烟，黑框老花镜……梦醒后，我再也睡不着，默然地坐在书桌前，伯父生前的种种影像使浮现在眼前。

听母亲说，儿时的我极聪慧，记忆力好，不到两岁满湾老少的名字弄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。伯父和叔叔们常爱聚在一起逗弄我。一次，大家又在一起考我，一个接一个地问，我一个接一个地答，赢得一大片叫好声。这时，伯父眯着眼睛说，“你个细伢儿这能干啊？那我问个人的名字你保证不晓得？你说说虎头的爹（爷爷）叫么事？”我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，这个人不熟啊，他的名字也从来没被大家考过啊！不过好像爸爸哪次提到过，那个名字在我脑海里闪了一下，我立马答了出来“陈记书！”伯父笑得嗝，一把把我抱起来举过头顶，让我骑在他脖子上，像个猴儿样一路走一路蹦，口中说：“这么能干啊？我教你背个诗哈，南湖秋水夜无烟,耐可乘流直上天?且就洞庭赊月色,将船买酒白云边。”他在下面念，我在他头顶上念。晚上，父亲问我：“今天伯伯教个么事诗你啊？背来听听？”我摇头晃脑地背起来：“南湖秋水夜无烟,耐可乘流直上天?且就洞庭赊月色――”背到最后一句我停了下来，爸爸以为我忘记了，一脸期待地等着我，我咯咯地笑着说：“且就洞庭赊月色,将船买酒爸爸喝！”爸爸高兴得凑过来直拿胡子扎我的小脸儿……

伯父爱抽烟，爱练字。走进他那个书房，一屋子的报纸味儿、墨水味儿和烟味儿。妈妈爱干净总告诫我：“莫到伯伯的书房去哈，满屋黑墨汁，又满屋烟味儿，烟屁股到处都是！”可是脚长在我身上，我偏爱往伯父的书房跑，一待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。那时候吸引我的不是伯父那苍劲有力的毛笔字，而是他那个站在墙角一动不动的大黑书柜，里面有成堆的小书，《岳飞传》《杨家将》《隋唐英雄》……还有一本破老黄旧的《山海经》，上面画着人面的兽，九头的蛇，三脚的鸟，生着翅膀的人……我看着奇怪，就拿着书凑到在练字的伯父面前，指着书上一脚的牛和没有头而“以乳为目，以脐为口”，还要“执干戚而舞”的刑天问：“真有这样的牛和这样的人么？”伯父做了鬼脸，没有回答而是在报纸上用毛笔画了一个刑天的模样，我看后欢喜不已，拿起报纸跑回家去，送给母亲看，母亲嗔怪道：“你的个伯伯，光教细伢儿没名堂的！”接着又是嘱咐我不要去伯父的书房。可我怎么舍得那本宝书，那时我认定它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。以致瘦小的我后来竟钻进那个大黑柜子看，看得睡着了，母亲满湾喊我回家吃晚饭都不知道。后来长大点读到《阿长与山海经》，才知道鲁迅先生也和我一样，认同那是一本宝书。

童年的寒暑假就这样在伯父的书房里度过。他练字，我看书。伯父喜欢写对联，满村的红白喜事都是由他写对联。印象中有几副对联极有趣，如他在自己新屋厨房门口写着“敞开肚皮吃饭 立定脚跟做人”；侄子陈镇新婚，他在小叔陈进房门口写着“安心睡个大头觉 半夜莫敲哥嫂门”，送给弟弟的第一副毛笔字帖是“唯大英雄能本色 是真名士自风流”……现在想来，“老顽童”伯父真是有点魏晋名士刘伶之风！

伯父性格乐观，但一生坎坷。他当了一生的民办老师，一直没有转正，原因是偏科，语文好，《古文观止》背得滚瓜烂熟，数学差，二元一次方程组都不会解。记得我读师范的那几年正值伯父参加转正考试。寒暑假，我一回到家，伯父就找来初中数学课本来找我，我每天给他讲题，再出题他做。那时，我教得认真，伯父学得也认真，全然没有了往常的“老顽童”样儿。那几年假期也就在辅导他数学的时光中度过。可是考了几年，总是分数不够。最后一次考过了，却被别人走后门挤下来了。紧接着国家又取消民师转正考试，伯父也从此因转正无望沮丧至极，落下了病根。

伯父得的是胃癌晚期，生病的几年也一直忙着为自己辩护上访，我们大家苦劝也动摇不了他，他还曾两次去北京，回来后总把自己关在房里练字到天黑。病危的几天，我回胜利去看他，伯父已如风中残烛，骨瘦如柴，听伯母说已经几多天水米不进。我走近他，想如儿时偎在他旁边说笑几句，可我才喊了一声，他艰难地抬起头，示意我坐下，缓缓地说，“你嗓子不好，上课声音要说细点，学生不听话也不要大喊。”这是伯父给我的最后嘱托。

今天，伯父入梦，勾起了我点点滴滴的忆念。伯父留给我的记忆是模糊的，伯父留给我的记忆又是清晰的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三中  陈方于二零一八年四月三日